close
那個他


--------------------------------------------------------------------------------

他俯下身,望了床底下的大頭皮鞋一眼。到現在他仍然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曾經該明亮如鏡的鞋面,卻滿佈著刮痕與蛛網,顯得老舊而灰暗。他取了出來,凝視著,時光,就彷彿又回到了入伍訓……

不!他不願想起起來!兩手一甩,那雙鞋又滑進了床底下。他覺得,那些曾該有的榮耀嘲笑著他。

爲著時局不好,大家都說那是個鐵飯碗,而且出路又活著,想怎麼轉行都有的是時間,他在半推半就下,試著報名了軍校聯招。其實,他心裡還是有幾絲不願,去投入那麼一個陌生而神秘的環境,更不想丟下那時打得火熱的戀情。

放榜了,他同時錄取了私立大學跟軍校。兩相比較下,似乎所有人都願著他去讀軍校。只有他的那口子說了︰你不適合。可他父親的說辭倒也挺聳動的︰以後有兩個家等你養。

他還是決定了投入軍旅生涯,仗著自己的年輕氣盛跟血氣方剛,他向她說︰回來了,就娶妳。他望著她落寞到空洞的眼神,只能說聲抱歉。兩個人準備許久的第一個七夕,只能被這麼放棄。

麥帥說︰即使給他一百萬,他也不願再受一次入伍訓。同樣的,所有的兵都知道這個緣故,他也漸漸了解箇中滋味。對一個社會人來說是如此,更遑論一個高中畢業的菜鳥。在什麼都沒有的日子裡,不用開戰便是家書抵萬金。如果有一兩天有了什麼出操課之外的事情,他都會覺得生活有了彩色。

聽聞部隊裡有兩次退訓潮──兩次的懇親會,而他的連隊裡亦如是。他的心也曾經在中間動搖過好幾次,當他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值得他堅持下去時,她的來信往往會印在他腦中好幾天。而他的母親也哄著︰過了這兩個月,就好了。

他相信著,堅持著,死著。對,他把自己當成死人,就只是整天跟著別人東奔西跑,開動時開動,開槍時開槍,挨罵時挨罵,挨罰時挨罰──一切都無所謂,只要過了這兩個月。

只是他的堅持有些愚蠢。他們總說好男兒不會輕易掛病號的,他即便發燒了兩三天自己也沒發現,或著說,是自行忽略──他不願讓別人瞧他不起。

在他自覺快攤倒之前,他還是請班長帶著他到醫務所去診斷一下,或許拿個藥,打個針就會好很多。

事態卻遠比他想像的嚴重的多。他患了肺炎,而醫務所所能給他的照顧,便是打營養針,轉診。從這一刻,他的心更加慌亂著,掙扎著。當他躺在救護車上面離開那大門時,腦海裡仍想著他們說的︰要離開這門只有兩條路,結訓或轉診。他,卻是用著最不願用的那種。其實他也記不得什麼,持續的高燒讓他頭昏腦脹的。到了醫院,也沒證件,也沒錢,連床位也沒有,他先被安置在臨時在門旁排出來的一排床,仍躺著,吊著點滴等候發落。

那天剛好輪到他的班長休假,班長好心的買張電話卡跟飯包給他,並囑咐另一位連上被派來看護的班長好好照顧他,有問題也可以向他講。

在家屬來之前,他自己尚無法決定是否住院。不知是幸或不幸,他住院的第二天便是懇親會。連長引著他的父母來醫院與他會面。因為是在外頭,規矩也少了許多。父母親看著他結實黝黑結實的軀體,不住的感到欣慰。他只是苦笑著說︰這懇親會真是另類。

醫官說,肺炎的療程最短是七天。他不住的詢問著可否早些出院。因為,七天正是退訓的期限。醫官好奇著︰怪了,怎麼你們這批入伍生都在說著什麼七天七天的,身體先健康了才有後話,不是嗎?要是你拖著半病的身體回去,操沒兩天又復發,到時可真是前功盡棄,不是嗎?他沉默著。

他心裡是矛盾的。其實他想藉此結束這段生活,但面對著父親母親的期望,卻又不捨讓他們失望。看著在一旁看護的父親,大老遠的從家裡趕過來,丟下家裡的工作,只為了照顧他,越發的過意不去了。幾度,也下著決心要把入伍訓挺過去。

籃子裡有著他喜歡的零嘴、水果,還有所有被列為違禁品的東西。其實他還頗享受著這暫時的世外桃源。只是想著還要回去面對剩下的那些日子,心中豈只有幾千幾百個不願意!

第七天,醫官說他可以回去了。讓他領了藥,囑咐了幾句,他便準備再回去部隊裡。到了那扇大門前,心情卻又浮動了起來,所有的不悅一瞬間都湧了回來,他甚至想跳車。回去時,正是午餐時間。他穿著七天前的上枕木運動的服裝,笑著跟身為餐廳班的同袍們招呼著,馬上的投入了他們的行列。

接下來的日子平順了許多。而他,竟也拿到了結訓證書。結訓的日子正是他的生日隔天。這讓他加倍的興奮。這,是他的驕傲。縱然比別人少了一個禮拜,他依舊拿到了結訓證書。當他回到家那一刻,他相信著這就是苦盡甘來。

結訓假裡,他想著、思考著,自己的確有些不一樣時。她來找他,他正準備要向她展示著兩個月自己的成長與茁壯,她卻提出了分手。他說是為了她時,她說那只是他自以為是的冠冕堂皇。結訓假的愉悅,只持續了三天。

開學了,他隻身上了北部。瑣碎的、基本的雜事攪得他幾乎無心,加上選擇的科系更是跟他的興趣大相逕庭,無論生活、學業,他事事不覺得順遂。期中考過後,在頭腦跟考卷都是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恐怕是過不了了,加上許多的挫折跟失望,他不覺得有什麼理由他該存在再下去。他想退卻,但是想起雙親的表情,加上退訓的賠款,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撐吧!但,為了誰?這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一本初衷。

退吧!那,什麼是自己堅持到現在的理由?最苦的都過了不是嗎?

好幾次,他都曾想像著亮晃晃的刺刀扎進喉嚨的模樣,也想像著那些人驚慌失措的模樣。他甚至覺得一條命換一次爽快,值得。當老師問他爲什麼對她微笑時,他,仍只是微笑。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他在廁所裡顫抖了十分鐘。

在一次他自認無可解決的窘境後,他提出了退學。儘管長官們挽留,儘管父母傷著心,他還是不後悔的簽下了字。他向自己說,這時候欠的,一定要還。

他坐回書桌前,看著那已經改朝換代的教科書,恍惚著,飄著。每天他都在夜闌人靜時醒著,在文字叢林裡懺悔著。他說過這是他要的方向,那麼,他現在爲什麼要再走一次舊路,重新去找一個新的方向?他恍然大悟,因為路標是別人給的,他自己從沒想過那個方向有些什麼期望。回到原點,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給了自己一個新的座右銘︰不要後悔。自己的選擇有自己的理由,對也值得,錯也值得。

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錯,但他現在仍在走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蒼翼黑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