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不變
--------------------------------------------------------------------------------
我住公寓。
其實我打從出生以來一直沒有機會去住公寓,也一直很難想像那一堆方框框裡頭究竟是怎麼住人的。或者,長大後換個成熟一點的說法──我實在很好奇裡面要怎麼作空間規劃。那種沒有二樓三樓或地下室的房子(也不是說沒有,就是不完全屬於你),不知道住起來究竟是什麼感覺。
現在一個人在外面,總覺得一個人就住獨棟的房子似乎是奢侈了些。加上因為是位在黃金區段,建商們為了多專些錢,也就絕對不會放棄爭得任何一塊空地的機會,包括空中。所以公寓是一棟比一棟高,空間也就一間比一間小。
找房子時,約了幾位大學時代就外宿的同學。根據他們自己的說法,她們當年挑選房子眼光之尖銳、之穩當,是可以叫全省的房東都為之心驚膽顫的。一項都過著通勤生活的我,直到此時才發現想找間合意的房子是多麼煞費心神的事情。貴的房子固然水準沒話說,該有的都有。好比說是家具、衛浴設備、廚房、冰箱、流理台,更甚著連排油煙機、空調、暖氣樣樣都有,一應俱全。
但是不要以為貴的就沒問題。通常接下來暴浪般席捲而來的驚人的水電費恐怕會讓你的臉綠上好幾個月。想說:好吧,那就省一點用,或者乾脆索性不用時,你卻又要問問自己:那幹麼住到這邊來呢?而以前住過這種高級公寓的Dan也說了,他以前的鄰居都是些怪人。要嘛就是一出去兩三天都沒回過家,不然嘛就是足不出戶,一天到晚窩在裡面。我也笑著:不過像你這樣為著省錢,用高級熱水器來煮泡麵的,也是怪人。說完大伙笑得一榻糊塗,紛紛又聊起大學生活。
Lisa提議著:其實還可以跟別人合住啊!她指著門口那些「徵室友」的單子我笑笑,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看清楚!她們要的是女生呢!大伙兒又樂得不可開支。一直沉默著小倩也開了口,語重心長的說著:
「是啊,選室友的確要謹慎呢……」這句話她說來特別的刻骨銘心,而我們所有人也都收了聲。因為我們都想起了她那個「曾經」同居的人。行為放浪是一回事,但是鬧到別人拿刀直接闖進家門砍人,那可就另當別論了。直到現在,小倩家的門上仍然有至少三道的鎖。
走出了這棟公寓,轉身我們又鑽進了另一棟公寓。就這樣一個下午幾乎都在狹縫間來往穿梭。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公寓都有著這項特點,還是這個都市的空氣所使然,總有種叫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每當我胸口沉悶時,我總會循著光線的方向,仰著頭,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的心也跟著飛上天空,跟著開闊許多。但是現在抬頭看得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鐵窗,是一片比一片高的水泥牆!越看,胸口越發的難受,我幾乎差點就昏倒在樓梯中間。
「你還好吧?」尾隨在我後面的Dan問著。我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他,他只淡淡一笑說:有那麼嚴重嗎?要不要去看個醫生呢?說不定是因為剛找到工作,太緊張所導致的,也說不定。我想想,也許吧。就繼續爬上去看公寓。
這間公寓算得上是一個家。在這邊不管是租賃的或買斷的,通通都是家庭。像我這種為了工作方便而外宿的,算來是非常少數的。所以裡面的配備是非常齊全的──浴室、流理台,一間客廳跟寢室。這是我要求的,我可不希望客人或朋友一走進來就得在我的床鋪上跟我聊天。這裡對我來說,不是宿舍也不是家,反而被我佈置得有些像辦公室了。不需要太奢華──畢竟我是來工作的。但也不能太寒酸──畢竟我是來工作的。期勉著自己,在這間公寓裡好好打拼。
不過出來外面生活畢竟跟在家裡不一樣。所有的瑣事雜事通通都得一手包辦。垃圾不倒沒人會幫你,流理台髒了不洗有蟑螂也不會有人理你。也托了這些事的福,我也才有機會出門去跟鄰居打聲招呼──儘管我覺得似乎沒什麼必要。本來就是呀,你問問他們垃圾車幾時來,就沒有個人會說聲「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幫你倒」之類的話,反而三不五時連他們自己的都忘記倒,任由它堆積在樓梯口腐爛發臭。
在一天緊張疲勞的工作後,我真的打不太起起精神來處理這些雜務。可是連我的垃圾桶都隱隱約約的臭味傳出來。為了保持室內清潔,我已經三天沒有在家裡開伙了吧?還避免把生鮮的蔬果帶回家來處理,省得肉吃掉了,皮跟籽留在那邊生蟲。
抱怨歸抱怨,家畢竟是自己的,我家髒亂受害的不會是鄰居,是我自己(不過我很好奇為什麼隔壁的味道都會飄過來)。垃圾車的樂音響起,我趕緊起身將垃圾桶裡的東西打包,拎著那袋垃圾往樓下走。
四樓到一樓坐電梯不過份吧?我摁開了電梯,走了進去。裡面已經有人在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女生。該是高中生囉?還穿著褐色格子的制服,還有一條深藍色的百折裙,一頭直髮披肩,很明顯的不是清湯掛麵──大概現在的學校都沒有髮禁了吧?儘管如此,模樣看來仍然清純。所以我還是搞不太懂,那股香水的味道是來自她或上一個乘客。
「先生,你是剛搬進來住的嗎?」她的聲音聽來一點也不靦腆。
「我是。請問有什麼是我可以服務的嗎?」我還是得像個紳士。
「下次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拿著垃圾走進電梯?弄得電梯裡都是味道!」她一手捏著鼻子,另一手就宛如正嗅著阿摩尼亞般誇張的揮動著,兩眼睥睨的往天花板瞧著。
「抱歉,我不知道這裡拿垃圾不可以進電梯。」我發現自己有點惱羞成怒。或許我錯在先,但她那種誇張的動作近乎於挑釁。
「 一樓到了 電梯向下 」
我跟她沒有再說半句話,一出門口,向著各自的方向──都是前面──前進。我見她到門口招了輛計程車,揚長而去。而我,出了門口向垃圾集散地走。
沒事惹得一身腥,我沒好氣的將垃圾往集中處一甩,任由它降落在那黑山頭上。回頭卻又被人叫住了。
「喂!年輕人!垃圾好好的放著行不行?丟那麼用力袋子破了你要掃啊?喂!我叫你是沒聽到是不是?回來啊……」丟開那煩人的管理歐巴桑,我頭也不回的上樓去。隱約,只聽到了說要給我記住之類的話。
倒垃圾也真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
那天,發燒到了三十九度。雖然國小的時候都會堅持著要繼續去上課,並且嘲笑那些請病假的人。長大以後才發現傻的是自己──有假為啥不請呢?所以儘管只是有些頭暈跟四肢癱軟,還是打了電話跟李課長告假。然後,慵懶的睡到九點,下樓拿了報紙跟買了早餐,順手清了清信箱。回到客廳,躺在沙發上,一邊吃著漢堡,看著報紙,一邊又不住的打個盹兒。突然間,一聲刺耳的嬰兒哭啼聲響雷似的在客廳裡回蕩,把我渾沌的思緒來回清明的這一邊。印象中,搬進來的這一個禮拜好像都沒有聽到嬰兒的聲音啊?是親戚朋友來玩嗎?還是這一兩天才蹦出來的呢?管它的,不要太吵就好。接下來寧靜了一鎮子,誰知這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當我朦朧中瞧到爆竹工廠失事時,隔壁也跟著連珠砲似的響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還嘹喨。那聲音簡直刺耳到令人崩潰。我按捺不住,一聲把門推開,粗暴的按著隔壁的電鈴。
「喂!有沒有人在家啊?開門啊!」遲遲沒有人來應門。嬰兒的啼哭聲仍縈繞於耳際。我更瘋狂的押著電鈴,兩個響聲成了無與倫比的惱人二重奏。甚至連更隔壁5號的那一戶太太都探出頭來了
「我說,先生,你就別再按了!怪吵人的。」
「我吵?他們就不吵?」
「唉呦,先生,你不知道呀?想必是新住進來的吧?他們家都出去上班了,現在只有一個連國語的說不好的菲傭在家。除非是張先生他們回來,不然誰的門她都不會開的。」
「總不能這樣一直下去吧?我的頭都快給她吵到炸掉啦!」
「還能怎樣呢?不就是忍著點,不然自己掏腰包去裝隔音牆、換窗簾……哎呀,總之就是這樣,大家都是鄰居嘛!總得彼此多些包容。不然你之前是怎麼過的呢?」說完,她轉身摁著隔壁的對講機說話:
「瑪姬呀,我是隔壁的王太太呀!妳有沒有幫小寶寶換尿布啊?記得順便餵奶呀!不要再讓她哭了,不然我跟妳太太說去!」話音剛落,又是一轉身,我抬頭時只聽見關門聲。怪沒趣的,我也跟著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不過她這麼一吼倒也真見效,隔壁的確安靜了許多。孰料到,那又會是另外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回到沙發上,端起那杯半冷的奶茶,回到失事的爆竹工廠裡,審視著傷亡狀況時,隱約的,我又聽到了啜泣聲。當我想著是否該如法炮製對付那個菲傭的時候,聲音卻宛如高飛的沖天炮般直刺進耳膜裡。這次,是個女人的哭聲。嗚嗚咽咽的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但是聽得出來,的確是如泣如訴的哭聲。而且,這次來的方向剛好相反,是另外一邊。一火未熄一火又起,我狠狠的把報紙跟奶茶一把砸回桌上,套上拖鞋一把踹出門去。
不過才剛到門口我又煞住腳步。我想著,那女人好端端的哭什麼哭呢?該是受到什麼委屈了吧?還又是想到什麼傷心往事?不,傷心事沒理由哭那麼大聲。該是出事了!不過人家的家務事與你又有什麼相干,何苦去淌這趟混水?哎呀,不對,現在外頭不正提倡著什麼「家暴法」?或許現在正是該多管閒事的時候了!反正我有著要求安靜這個口實,也趁機去探探怎麼回事。
打定了主意,我直接站到隔壁門口,輕輕的按了門鈴。連著好幾響,還是沒有人來應門。我想也是,怎麼會有人肯哭腫著雙眼讓人看呢?想著時,手卻忘記放開門鈴,任憑它響著。直到聽見開門的聲音我才又回過神來。開門的,卻又是五號的王太太。
「我說先生啊,別閒著沒事到處玩門鈴好嗎?真的很吵耶!」王太太手裡拿著鍋鏟,兜著圍裙走出來大聲叫罵。
「怪了,怎麼妳就不嫌他們吵嗎?妳就不會擔心鄰居出了什麼事嗎?」心有不甘的我,有些火氣的喊了回去。
「我說你還真是閒著沒事兼沒常識啊,連隔壁住著個神經病都不曉得啊?」王太太一手撐著腰,一手貼著臉頰,彷彿成了女皇的姿態。
「什麼?神經病?」
「是啊,打從去年她生的小孩得感冒死掉了以後,她一直是這副德性。尤其在聽到小孩子的啼哭聲後就更嚴重啦,一直喊著什麼小寶回來了之類的……」
「哎呀!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死於感冒?」
「這我哪裡知道,你問她呀!哎呦,不跟你聊了,我的菜要燒焦了哪!」又是碰的一聲,走廊上只剩下我。回到客廳,撿起了電話:
「喂喂,李課長嗎?是……我覺得好多了,下午就過去上班……是是……好……」
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跟隔壁兩家倒也相安無事。或許跟我七點出門八點回家有關係吧?早上都比他們早出門,晚上比他們晚回家,說實話這麼作無外乎是圖個清靜而已。也還好都沒出什麼亂子。
我一直是把車子停在附近的公園邊。反正大家都停,也沒出過什麼事。只是最近道路要施工,整條路都封了起來,別說停車了,進都進不去。其實再來我也沒打算停在那邊,整天塵土飛楊的,再棒的車頓時價值也折了半。
但,麻煩的是在後面。
那天突然就幾輛黃色的大型工程車把路口堵住。我稍微探聽一下,原來是在挖排水溝。本來這種道路工程早已是見怪不怪,但是好死不死它就是礙到我停車了。靈光一閃,我想起公寓大樓底下似乎經常有幾個空位。方向盤打個幾轉,轉眼間就到公寓底下了,卻有幾輛不識相的車子硬生生的卡進我記憶中的空位。開車這麼久,找不到停車位這種事也早已不新鮮了。自認倒楣的,我只得在公寓附近轉了又轉,轉了又轉,這時卻彷彿全公寓的人都有車,每個人又都把車給停在公寓附近,幾乎所有可以停的空位都滿了。沒法子,今天就委屈一點,把車停到公園的另一面,然後步行十分鐘穿過公園,再走上十分鐘回到了公寓。
隔天我就發現這不會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因為我仍找不到停車位。我特別提早了些離開公司,想要佔個近水樓臺。停車位上的確是沒有車子,卻有盆栽跟一些莫名其妙的路障。更讓人火大的,是其中一塊地上,竟然還有人用黃色噴漆畫格位,寫上姓名、住址跟聯絡電話,彷彿唯恐天下不知。沒法子,我又只得把車停得遠遠的,心裡頭卻又一股怒火難消。
拎著公事包走回公寓,遠遠的,就看見有人正移開那塊「禁止停車」的牌子,然後幾個前進後退就把車塞進那個不大不小的縫裡去。我心想正好,就待在車門前給他來守株待兔,一開門就罵他個七葷八素。
「先生,你這樣做是非常沒有道德感的,知道嗎?」
(其實後來一想我就後悔了──我何必沒事充個正義使者?這個年頭這種傻子不多呢……萬一惹到了流氓,那可真是吃不完兜著走!)
「喔……是嗎?那我對剛才亂鳴喇叭的部分向你道歉。」
「不,我是指拿路障佔車位的部分。」
「喔……我想你誤會了,這不是我佔的。我只是覺得這牌子看了礙眼,就把它清走,順便停車,如此而已。」
這招不錯。我盤算著。但是晚上樓下傳來咆哮聲卻馬上讓我打了個寒顫。
「X的!是誰佔走老子的車位?」隨後傳來一陣乒哩乓啷的聲響。聽來,應該是在砸車吧?又沒多久,那個人的咆哮聲未落,又另一聲叫罵連珠砲似的響起。
「是誰那麼大膽敢砸我的車?」
「老子我!想怎樣?還不把車子給我開走!」
接下來的故事就好像電視劇,有人打架,有人勸架,最後有救護車跟警察車,鬧了一夜。
隔天,我經過那兒,只剩下一堆破裂的車頭燈、烤漆跟一些些血跡。旁邊的車,沒開走的多少也受了些波及,處處的刮傷(匪夷所思的,竟然有車子輪胎被刺破?)。聽管理員說,兩邊鬧到法庭去了,要請調解委員會來裁決。
結果那裡豎起了禁止停車的牌子,誰的車也沒法停在那兒。那裡是馬路,是公有地。而我,還是只得乖乖的將車停在公園那塊法律的漏洞裡。
沒位停車,也不知是福是禍……
其實每天多走上兩步不見得是件壞事。大早出門買早餐時會看到一些老人在公園練身體。其中包括那個聒噪的管理員,蔡嬸。如果不是她先一招招呼到我門面上來,睡眼惺忪的我是怎麼樣也沒那個興致在這堆人群裡尋尋覓覓的。也多虧她纏人的絮絮叨叨,除了讓我沒啥心情享用早餐跟上班幾乎遲到外,也對這本該熟悉的陌生公寓裡的人們又多認識了些。
五樓的龍先生恐怕是公寓裡最和善的人了。從蔡嬸開始管理公寓到現在四多了,似乎沒有一天見他皺過眉頭的。他總可以笑笑的提著他的太極劍出門,然後準時的在九點鐘回來收報紙,臉上依舊滿是笑容。
「那模樣,好像是連太陽都給他一塊帶進門來了呢!」蔡嬸也笑著,一路領著我向龍先生打聲招呼。
「哎呀,聽說啊,他年輕時是個中校軍官呢!他說他以前翻臉比翻書還快,活像個兇神惡煞,我說呀卻是怎麼樣也看不出來呢!他呀……」接下來好長一串數家珍,我甚至懷起蔡嬸是否對他做過身家調查。
下一個進入我們視力範圍的,是二樓的吳小姐。聽說目前在半工半讀,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不過因為跟別人不太往來,所以蔡嬸對她並不算太熟。(這才算正常吧?總不會每個人都在這邊活到了沒有隱私。)當然這話我沒有說出口。
接下來還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不過我沒麼精神去聽。拉里拉雜,夯不啷噹的沒完沒了。當我正在想法子打斷她的話準備告辭時,迎面來的四樓的王太太一把就將蔡嬸截走。兩個聒噪的婦人手連著手,就這樣走向第三個聒噪的婦人。沒一會兒似乎就可以召開公寓管理委員會了。我看著沒趣,拿著豆漿蛋餅一路走回公寓,一邊盤算著等下開車該走哪條捷徑──說實話被她耽擱了不少時間。
隔天,是個假日。
不知道是工作累了抑或是其他心理因素,起床後明明腹腔不停的鳴響,但我就是不太想走出門口。一直到經過了管理員的座位時,下意識的撇了一眼──那感覺,彷彿自己是小偷似的,深怕被誰給逮到。回神一想,恐怕是被蔡嬸給嘮叨的怕了。
走出公寓,我選擇從公園外圍經過,而不是從中間穿過──儘管這得多費一些時間。不,說不定其實是節省了一些時間。
說來也奇怪,這裡公寓林立,人口稠密,早餐店卻是稀疏的可憐。而一向鍾情於中式早點的我,可以做的選擇就更少了。如果不在這間距離宿舍兩百公尺的早餐店買的話,就得走上半個鐘頭去另一家飯團專賣店。通常,我只有外帶的時候去買。
一去早餐店,按慣例只有稀疏的兩三個人坐著聊天、用餐。我卻很意外的看到了龍先生坐在那邊,衣衫不整的發著呆。我猜想著可能是運動完來休息的,卻沒有看到他的那把太極劍。再細看,只見得他兩手握得緊緊的,兩眼無神的望著前方,眼眶也黑了、凹了。桌前的那杯豆漿也放涼了,結成了一片片膜。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也罷。照慣例老闆一看到我,轉身就開始煎蛋餅,而他女兒也從一塊尼龍厚布底下掏出了一杯溫奶茶,放進塑膠袋裡等著結帳。我站在櫃檯前面看著老闆熟練的讓蛋餅在空中翻面,這次他卻失手了,整個餅砸在煎板上。不過我的焦點並沒有集中在這上面。說實話剛才龍先生拍這一下桌子實在是太駭人了,早餐店裡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間注視著他。他卻誰也不在意似的只盯著前面。雖然只有一面交情,我卻還是忍不住的走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
「龍先生,什麼事好歹也犯不著在這邊發火吧?」
龍先生扭過頭來,兩隻眼睛睜的大大的,太陽穴上的青筋蚯蚓般的扭動著。
「關你屁事啊!被搬空的又不是你家!」
大清早就被人嗆聲,這的確比被嘮叨還難受許多。
「龍先生,我好生好氣的跟你講,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出口成髒?」
「你娘咧!你知道個屁啊!那堆王八蛋仗著年輕力壯硬是給我闖進來,要是我再年輕個十歲,我早就將那些王八但一個個刺穿掛在牆上了!」龍先生邊說著,兩手握著筷子氣憤的舞著
「這麼說來您是遭小偷囉?」
「什麼小偷!他們根本是強盜!」他又往桌上重重一拍,所有人趕忙把耳朵捂上,然後一邊對我投以譴責的眼光。我一邊搔著頭,一邊看著那快熟的新煎的蛋餅,一邊試著想法子化解眼前這個緊張的場面。
「那……您報警了沒有?」
「報警?需要嗎?我再年輕個十歲的話,早就把他們都修理一頓了!」
「嗯…或許您可以備案讓大家心裡都有個底,避免有人再被他們闖空門。」
「嗚……」奇妙的是,龍先生看起來竟是一副懊惱為難的模樣,兩手抱著頭支在桌上。就一場早餐奇遇記來講,我已經受夠了。拿起蛋餅奶茶,忙丟下一句再見就快步早出早餐店。
腦子裡都還是龍先生的聲音在回盪,一不留神就又照著習慣性穿過公園。放眼一望,卻又是三姑六婆在那邊說長道短。而且這次的話題似乎跟我脫不了干係,三不五時就用手指向著我指指點點。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模樣走過去跟他們聊著。
「我說,小陳啊,為什麼大清早就在店裡面跟龍先生吵架呢?人家昨天家裡才遭小偷,多可憐啊!」這語氣,自然是誰剛才看到早餐店裡的那一幕後回來宣傳了。蔡嬸看到我劈頭就是一炮。一手叉腰一手雷霆霹靂的直指著我,彷彿我就是那個闖空門的年輕人。我還來不及答上腔,旁邊又一個太太接上話了:
「是了,人家剛遭逢變故心情自然差了些,你好端端的跟他計較些什麼呢?」
我笑著,搖了搖手。
「唉呦,幾位太太,這可是天大的誤會啊!去那邊被龍先生糊裡糊塗的罵了一頓,回來又被你們也糊裡糊塗的削了一頓,我招誰惹誰啦我!」
「對了對了,誰知道他究竟報警了沒有?怎麼也沒看見警車什麼的。」一個穿著碎花小洋裝的太太問著。這問題也正中我心坎。
「沒呀。什麼都沒有被搶,報什麼案啊?」據說是五樓龍先生的隔壁的吳太太說著。
「什麼都被沒搶,那他怎麼會弄成那副德性呢?」我還來不及問,那些快嘴的婆婆媽媽們又把我的話頭搶走。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得搶,所以才被痛打一頓囉!」吳太太說笑著。
「也難怪他不敢報警──這多難看啊!歹徒不是因為要搶劫才打人,竟是因為搶不到東西才打人洩恨!」這個太太很像會說出這種話來,只不過是個晨間運動也是滿身的朱光寶氣,我恐怕下一個被搶的就是她呢。
「是啊,還真虧他還是個軍人呢!竟打不贏一些下流的鱉三!」
「哎呀,時代不一樣了。要我們那時候的偷兒呀,哪一個見到了人還不跑的呢?哪裡還會反過來打人?」又一個太太說話了。一頭短直髮半灰半白,卻戴著一副嚇人的黑框眼鏡,一看就不覺得他會是那種好說話的人。
「話又說回來,我聽說他曾經在部隊待過,還曾經幹到過中校,那待遇應該不差吧?怎麼會沒有東西好搬的?」我抓到一個漏洞,搶問著。
「是啊,我那個讀軍校的兒子也說,等他混到中校,有終身俸可以領時他就要退休了,怎麼龍先生就沒有嗎?」
「嘿,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龍先生他呀,是被逼退伍的!」蔡嬸兩手叉著腰,擺出了一副老大姐或者說是老母雞的模樣。
「喔?為什麼?」這回大家有默契了,同一時間開口問問題。
「他呀,就愛搞七拈三的,整天身邊都有些不乾不淨的風聲。平常倒也還好,反正部隊裡那麼黑,官官相護一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偏偏那一陣子什麼整肅政風的,搞得大家都神經兮兮時,他偏偏又要去喝花酒,還被記者拍照上了報。軍方沒辦法,得要殺雞儆猴。再說事情鬧的那麼大,誰袒護了他誰倒楣。」
末了,蔡嬸喘口氣繼續說:
「哎呀,可惜呀!聽說他只差幾個月就滿二十年,可以領終身俸了呢!」
正當我們一群人打算繼續討論龍先生的身世背景時(聽說蔡嬸知道),卻看到龍先生沿著我來的那條路走了來。看來也是剛離開了早餐店。他兩隻手插在口袋裡,垂著肩,連那花白短刺的平頭看來都失了精神。一群婆婆媽媽們看到了他急忙收聲,噤若寒蟬。一時卻又找不出別的話頭,一群人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過,連打聲招呼也沒有。而我也趁勢先一步回到了公寓。
那一天之後,我就沒有辦法感受到龍先生笑容之後的陽光,笑意裡似乎多了幾分滄涼。而,說實話,我好像也漸漸知道了為什麼八卦新聞那麼好炒了。
※※※※
直到失了火,我才知道原來那些天的工程是在挖天然氣的管線。
公園那邊的工程越作越接近公寓這邊。聽說過兩天就要挖到我們門口來了。說到交通部方便是還好,但是想到那些大型工程機具的柴油味和漫天飛舞的塵埃,那才真叫人受不了。唯一直得慶幸的,就是他們上班時間我也上班,至少他們的噪音吵不到我。
回到家,屋子裡還是滿滿的柴油味兒,臭得人頭暈目眩的。即便打開了窗戶,味道仍然揮之不去,反而是讓狂風將不少砂塵給刮了進來。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兒,我特別的提早上床了。
半夜裡,我先只聽到一陣巨響,然後一陣碎玻璃雨直接澆在我身上。緊接一陣焚風似的又悶又熱又沉的空氣瞬間貫滿整個屋內。我慌忙張開眼,失了鏡框的眼裡,卻只有漫天的紅與黑,周身每個毛孔都感覺得到空氣正在翻騰,彷彿正要將你煮熟。霎時之間,四周又跟著傳來許多的玻璃碎裂聲、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斥喝聲和小孩的哭喊聲,以及許多無法辨識的,叫囂似的燒灼烈焰聲。
趕忙起身就衝到門口,狠狠將門甩開(我到後來才想起來沒有檢查門把熱度就開門有多麼危險),憑著印象貼著牆衝到樓梯口,卻見著一堆人影鬼魅似的晃動,以及紛沓雜亂的腳步聲。在人潮中我奮力的向推進著,在一堆陌生的臉孔中百出同樣驚恐的表情逃竄著……
在一堆消防人員的戒護下,我們都被安排在旁邊觀望著,看著一道道暗灰的水柱衝進漫天火光裡,只剩下遍地的紅跟遍地的……
黑。
【某報訊】
昨天深夜中的公寓火警,所幸無人傷亡。相關善後事宜由工程單位處理中。
※※※※
這把火不知道是誰點的,但是肇因事工程單位沒有事先做好防範,加上公寓本身防火設計不良(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可怕),公司不願意讓事情鬧大,就安排我們住到一幢最近落成的同型公寓。同一間公司,同樣的設計師,房子的風格自然也相去不遠。巧的是連鄰居都一樣。據說是要位置時大家心有靈犀一點通,都是填在老位置。輪到我時,又只剩下那個四樓三號。其實未嘗不可,不過是個暫時的安身之所。重新購置了一套家具(運氣不好,全燒光了),然後到公司領點慰問金,重新的再佈置起了一個辦公室。幸好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東西,燒掉了也不大心疼,加上沒有將公事帶回家做的習慣,損失的並不算太慘重。
起床了,除了太陽的位置不太一樣之外,新穎的、陌生的家具險些讓我誤以為自己又因為應酬而醉倒在別人家。起身走出門,一切的一切看來都還是陌生。柱子應該在那邊,門把應該是那個形狀,牆壁應該是那個顏色……一切都不對頭。下了樓出了門,想找間早餐店,卻也一時茫茫然不知從何找起。也只好將就著到便利商店去挑一些家常菜。用畢,匆忙忙的就上班去了。
太陌生了。為了不讓自己的適應力下降,下了班後,我便出了門四處遊繞。哪兒有商店,哪兒有空地廣場,哪裡有市場,不一會便全都可以在我的筆記中尋找到。找到一條長椅,我坐了下來,喘口氣,意外的卻發現蔡嬸正坐在我旁邊,也張大著口兒,喘著氣。
「蔡嬸!妳怎麼會在這兒?」
「小陳?你又怎麼會在這兒?」
我把事情的始末跟蔡嬸說了,蔡嬸也微微笑的說他也是這個目的。
不自覺的,我就向她問起了大夥兒的狀況。
「哎呀,說到這個問我就對了。雖然這間公寓現在不是我當家,但是他們誰家多了幾隻小貓小狗,我可是再清楚不過呢!」
「哎呀,那個援交的小女孩去跟她駢頭住了。聽說後來被人家的老婆抓包,現在送去管訓了。張先生家換了個外勞。原來那一個啊,一把火就燒傻了,整天嘟嘟嚷嚷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得已只好去跟仲介人再要一個,聽說被百般刁難呢!多花了好多鈔票還搞不定,最後鬧上了法院,換了一家這才了事。」
「反正他們就是沒打算自己養就是了。」
「哎喲,人家生意大,事業忙啊。」蔡嬸話沒停「那個神經病胡太太啊,他們就把她送到療養院去了。有沒有變得健康我是不知道啦,銀子就這樣大把大把的往外丟,可惜啊。至於龍先生呢,這火一燒也沒人搞清楚他到底掉了多少東西,還是整天聽到他嚷著那些小雜種搶走了他多少的東西。」
「對了,小陳,垃圾別亂丟啊!記得現在是要拿到路燈底下去,車來了才可以丟啊,放在那邊是會被罰的!」
好不容易,她才停下來喘口氣,卻又馬上接下去說,肺功能之好,叫人欽佩。「過兩天放假時,我還要帶著這團婆婆媽媽旅遊團去四處觀光遊覽呢!響導路怎麼可以不熟呢?」說完,蔡嬸又起身要走了。
「不跟你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天一黑路就難記了。還是說小陳,你要跟我一起去?」
「不了,我回頭還有事情要做呢!你先去吧!」
揮揮手,望著蔡嬸的背影,總覺得我們這群人住到哪裡似乎都無所謂了。
【全文完】
【公告】
行事曆:http://goo.gl/dLGoaE
占卜預約:http://goo.gl/3cD1k
- Jun 16 Thu 2005 10:28
一層不變/2004.04.18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