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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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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聲響起，在那根腐朽的木柱上從天而降。喇叭震著，柱子晃著。老舊的擴音喇叭宛若演員破了嗓──儘管聲調已經完全走樣，但是仍然聲嘶力竭的吶喊著，要讓每個觀眾都聽到。
這是沒有腳本的戲，但無須排演。在這麼一個年代裡，我們都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走位，也已上場過無數次。這場戲沒有台詞，所有人都是靜默著，將頭低著。只有警察焦躁的哨子聲此起彼落的刺入每個角落，將每個不怕死的膽子戳破，讓每個人看起來更加的失魂落魄。
路靜了。街靜了。城靜了。山靜了。
人沒了。似乎有人將一台名為「人聲」的播音器的開關，在一瞬間轉到了最大，卻又在一剎那之間將它轉小，最後關掉。
所謂防空洞，就是一個炸彈炸不到的地方，或者是一個現成的墳塚，許多人都會無條件的跟你陪葬。你也可以選擇不躲，運氣好些的話，或許連骨灰罈都省了。
所有的人簇擁著所有的人，四面八方稀稀落落的人流在每個防空洞口匯聚成一股股的洶湧，然後漏斗般的洞口滴溜了進去。你是決定不了自己身處何處的。甚至你是來不及去決定的，便已經進入了黑暗之中。
有著什麼？眼睛是沒有用的。你甚至連旁邊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所以你伸手摸著，想就這麼貼到牆邊。還摸著了那不知是左手還是右手的胳膊，跟人家道了聲歉，也摸著個人縫貼了進去。在挨著身子蹲下前，至少有幾十隻手從你的身上蹭過，也或許因此你們對談了一下，也或許沒有，總之你記不得，也不覺得需要記得。
過了多久？你似乎感覺不到時間的前進，只能憎厭著自己呼吸的頻率──你對這件在防空洞裡唯一能做的事情感到非常疲倦，卻又不得不作。不多時洞裡面充斥著各種屬於人的味道：汗味、口臭味、狐臭味，最令人髮指的，是竟然有尿騷味。你試著改用嘴巴換氣，以避開鼻子的偵查與回報，卻發現不論是什麼味道，總之都腥臭得令人做噁，卻又是避無可避。你甚至開始有些憎恨那些跟你搶空氣的人──儘管你也和他們一樣，都仍在不斷的把空氣攪拌、加溫，以導致它更加渾濁、悶熱。
某個地方裡一直總有聲音在那裡回盪。或許那是一群沒有家產妻小的人吧？所有人幾乎都快被沉重給壓得說不出話來，卻也有人談笑風生。或許，只有豁達的人，或者是因為空白而豁達的人才有辦法吧？
哭了。是小孩的聲音。然後有個女聲出來斥責，大概是小孩的媽。然後有幾個人勸，卻又有幾個聲音啜泣，或者放聲大哭。開始有人叫罵，接下來你聽到有人哀嚎，有人勸架。眼前只看到黑影晃動，但是人潮推擠著，一波波的向你靠近，莫名其妙的，你的臉上就挨了一記拐子。你是不喜歡波及無辜的，但眼前的人顯然不分青紅皂白。缺氧跟煩悶讓你的頭腦也跟著失去理智，於是你揪住剛才打你的拳頭，也開始一拳拳的掄了下去，彷彿前面這傢伙就是常常來丟炸彈的那些鬼子一般，與你有著國仇家恨。
同一個時間，大家一起打了個趄趔。並不是有了默契或共識什麼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間覺得地板不好站，彈了幾彈，牆壁上也傳來幾響悶炸，整個防空洞直晃盪。除了前頭傳來一句「鬼子飛機來炸啦」，整個防空洞裡只剩下打顫的跟祈禱的聲音。你也只能照著村裡幹部教你的姿勢跟方法，抱著腦袋趴在地上，求鬼子的炸彈丟歪一些，不要正正的砸在自己的腦袋上。
依舊感覺不到時間。哭的也哭累了，怕的也怕的睡了，你一睜開眼仍舊是一片漆黑，恍然間你會以為這裡還是夢中，但是旁人的呼吸聲跟鬱悶的空氣馬上又把你拉回現實來。但這就是現實嗎？你也不敢肯定，或許陰曹地府的空氣也是這樣黑暗而沉鬰，而差役馬上就會從那片黑暗中鑽出來，要來勾人。
沒有爆炸聲響，沒有天搖地晃。沒有叫罵，也沒有推擠。
「鬼子過去了嗎？」每個人都問著，不管有沒有發出聲音。走到門口，側耳聽著，外頭的確沒有聲響。幾個年輕人商量一下，微微的把鐵門拉開一條縫隙，一道夕陽順著門縫射了進來，刺得一夥人眼睛都睜不開。年輕人放低了身子，再用力往後一拉，鐵門嘎吱一聲，陽光順勢爆炸性的湧入，防空洞裡頓時浸入一片炫目的澄黃。村子裡那個破喇叭的聲音也遠遠的將警報解除的聲響悠悠的送進了防空洞。你迫不及待的跟著一堆人被推擠出了洞口，眺望著山腳下自己那個冒著裊裊黑煙而且坑坑疤疤的村子。
回過頭，你準備走山路回去收拾自己可能面目全非的家，回眸，你卻看到一群男女老少，儘管每個人身上都是狼狽邋遢，就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哀傷無奈，他們的眼神卻仍然都是堅定的望著自己的家鄉。
後頭一個朋友走來，拍了拍你的肩膀，你訝於命運安排的巧合，兩個人剛才近在咫呎卻渾然不知。
「回去，」他說，「回去收拾收拾吧！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你放聲笑了笑，揮揮手，溶進了一大群回遡的人潮裡面。
那是一個不值錢的年代。人命不值錢，一抹血飛濺，便沒了；房子土地不值錢，一顆砲彈下去便成灰；連炸彈都不值錢，轟一聲就什麼都沒了。除了血淚，我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換，也換不到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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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聲響起，在那根腐朽的木柱上從天而降。喇叭震著，柱子晃著。老舊的擴音喇叭宛若演員破了嗓──儘管聲調已經完全走樣，但是仍然聲嘶力竭的吶喊著，要讓每個觀眾都聽到。
這是沒有腳本的戲，但無須排演。在這麼一個年代裡，我們都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走位，也已上場過無數次。這場戲沒有台詞，所有人都是靜默著，將頭低著。只有警察焦躁的哨子聲此起彼落的刺入每個角落，將每個不怕死的膽子戳破，讓每個人看起來更加的失魂落魄。
路靜了。街靜了。城靜了。山靜了。
人沒了。似乎有人將一台名為「人聲」的播音器的開關，在一瞬間轉到了最大，卻又在一剎那之間將它轉小，最後關掉。
所謂防空洞，就是一個炸彈炸不到的地方，或者是一個現成的墳塚，許多人都會無條件的跟你陪葬。你也可以選擇不躲，運氣好些的話，或許連骨灰罈都省了。
所有的人簇擁著所有的人，四面八方稀稀落落的人流在每個防空洞口匯聚成一股股的洶湧，然後漏斗般的洞口滴溜了進去。你是決定不了自己身處何處的。甚至你是來不及去決定的，便已經進入了黑暗之中。
有著什麼？眼睛是沒有用的。你甚至連旁邊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所以你伸手摸著，想就這麼貼到牆邊。還摸著了那不知是左手還是右手的胳膊，跟人家道了聲歉，也摸著個人縫貼了進去。在挨著身子蹲下前，至少有幾十隻手從你的身上蹭過，也或許因此你們對談了一下，也或許沒有，總之你記不得，也不覺得需要記得。
過了多久？你似乎感覺不到時間的前進，只能憎厭著自己呼吸的頻率──你對這件在防空洞裡唯一能做的事情感到非常疲倦，卻又不得不作。不多時洞裡面充斥著各種屬於人的味道：汗味、口臭味、狐臭味，最令人髮指的，是竟然有尿騷味。你試著改用嘴巴換氣，以避開鼻子的偵查與回報，卻發現不論是什麼味道，總之都腥臭得令人做噁，卻又是避無可避。你甚至開始有些憎恨那些跟你搶空氣的人──儘管你也和他們一樣，都仍在不斷的把空氣攪拌、加溫，以導致它更加渾濁、悶熱。
某個地方裡一直總有聲音在那裡回盪。或許那是一群沒有家產妻小的人吧？所有人幾乎都快被沉重給壓得說不出話來，卻也有人談笑風生。或許，只有豁達的人，或者是因為空白而豁達的人才有辦法吧？
哭了。是小孩的聲音。然後有個女聲出來斥責，大概是小孩的媽。然後有幾個人勸，卻又有幾個聲音啜泣，或者放聲大哭。開始有人叫罵，接下來你聽到有人哀嚎，有人勸架。眼前只看到黑影晃動，但是人潮推擠著，一波波的向你靠近，莫名其妙的，你的臉上就挨了一記拐子。你是不喜歡波及無辜的，但眼前的人顯然不分青紅皂白。缺氧跟煩悶讓你的頭腦也跟著失去理智，於是你揪住剛才打你的拳頭，也開始一拳拳的掄了下去，彷彿前面這傢伙就是常常來丟炸彈的那些鬼子一般，與你有著國仇家恨。
同一個時間，大家一起打了個趄趔。並不是有了默契或共識什麼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間覺得地板不好站，彈了幾彈，牆壁上也傳來幾響悶炸，整個防空洞直晃盪。除了前頭傳來一句「鬼子飛機來炸啦」，整個防空洞裡只剩下打顫的跟祈禱的聲音。你也只能照著村裡幹部教你的姿勢跟方法，抱著腦袋趴在地上，求鬼子的炸彈丟歪一些，不要正正的砸在自己的腦袋上。
依舊感覺不到時間。哭的也哭累了，怕的也怕的睡了，你一睜開眼仍舊是一片漆黑，恍然間你會以為這裡還是夢中，但是旁人的呼吸聲跟鬱悶的空氣馬上又把你拉回現實來。但這就是現實嗎？你也不敢肯定，或許陰曹地府的空氣也是這樣黑暗而沉鬰，而差役馬上就會從那片黑暗中鑽出來，要來勾人。
沒有爆炸聲響，沒有天搖地晃。沒有叫罵，也沒有推擠。
「鬼子過去了嗎？」每個人都問著，不管有沒有發出聲音。走到門口，側耳聽著，外頭的確沒有聲響。幾個年輕人商量一下，微微的把鐵門拉開一條縫隙，一道夕陽順著門縫射了進來，刺得一夥人眼睛都睜不開。年輕人放低了身子，再用力往後一拉，鐵門嘎吱一聲，陽光順勢爆炸性的湧入，防空洞裡頓時浸入一片炫目的澄黃。村子裡那個破喇叭的聲音也遠遠的將警報解除的聲響悠悠的送進了防空洞。你迫不及待的跟著一堆人被推擠出了洞口，眺望著山腳下自己那個冒著裊裊黑煙而且坑坑疤疤的村子。
回過頭，你準備走山路回去收拾自己可能面目全非的家，回眸，你卻看到一群男女老少，儘管每個人身上都是狼狽邋遢，就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哀傷無奈，他們的眼神卻仍然都是堅定的望著自己的家鄉。
後頭一個朋友走來，拍了拍你的肩膀，你訝於命運安排的巧合，兩個人剛才近在咫呎卻渾然不知。
「回去，」他說，「回去收拾收拾吧！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你放聲笑了笑，揮揮手，溶進了一大群回遡的人潮裡面。
那是一個不值錢的年代。人命不值錢，一抹血飛濺，便沒了；房子土地不值錢，一顆砲彈下去便成灰；連炸彈都不值錢，轟一聲就什麼都沒了。除了血淚，我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換，也換不到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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