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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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適合在海邊開始,也適合在海邊結束。所以我們總是在這裡開始尋夢,而它們也每每在這裡失蹤、殞落。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裡,只是似乎有什麼事情非來這邊解決,又或者,可以有些什麼改變。

  我不住海邊。雖然我是在台中縣清水鎮出生的,那是個海風鹹澀,連牆壁都有氯化鈉結晶的小鎮。但是除了回去奔爺爺的喪,我不曾在那個地方停留過。

  海,對我而言依舊陌生。來到這邊已經三個小時,除了弄得滿身粘膩的海砂,我一無所獲。我並不打算找到些什麼,卻期望會得到些什麼。

  有寄居蟹。那是小時候莫名其妙在學校後門口會有小販兜售的東西。一群蟹子在塑膠桶子裡,腳勾著,爬弄著。也或者就卷曲著,彎著,將洞口用自己的腳堵個結結實實。小販放進一片稀薄的西瓜皮,幾隻蟹子開始推擠。在降落地點附近的幸運蟹子趕忙上前去,用夾子試探性的掐著,擰著,觸感對了,就趕緊塞進嘴裡。當後頭的幾隻在硬殼堆中磨蹭過來時,只能在那邊刮地皮了。

  而當我們既好奇又不捨的將它們帶回家,發誓要好好款待它們之後,吃得飽卻也長得快,沒多久它們就得換殼,開始不管尺寸只管搶、只管塞。你或許還會異想天開的拿養樂多瓶子給他們當殼,然後某天早上起來,發現它們都赤裸著身子,癱軟在你放置它們的容器裡。

  當然這裡沒有西瓜,也不會有養樂多瓶子。它們就只是很快的撥撂著爪子,匆匆忙忙的經過你的面前。

  不知道爲什麼,來到海邊心情總是開心不起來。天沒有底,海沒有邊,或許當年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時,看到的也是這副景象,只是不著邊際的渺茫。無怪乎還有一個「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前面的人們彷彿都不存在,即便有人在游泳、衝浪,還有一艘鐵製的龐然大物朝著港口靠近──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抬頭看得倦了,低下頭我撥弄著腳邊的沙子,一邊小心有沒有玻璃碎塊或者燒酒螺的銳殼──有時候很難想像究竟要怎麼樣把那東西放到嘴裡吸吮而不受傷──雖然,那東西我吃過。

  台中港是個沙岸,跟畢業旅行的時候去的那個海岸是不一樣的。我已經忘記那個地方的地名了,也忘記有多少人跟著我一起在那邊撿石頭,弄得滿鞋子沙,導致上車時遊覽車司機一直抱怨個不停。那是我頭一次看見岩岸,滿腳底下不是滑鬆鬆的沙粒,是扁圓的、細緻的石頭。比較不解的,是石頭間總有黑黏黏、柏油似的物質將它們糾結成塊。我坐在後頭,看著前面的同學們反璞歸真似的嬉戲。突然,也不知道幾時教官竟然出現在我的背後,拿著一塊石頭,笑著問我說怎麼不到前面去玩。我只是笑著,並不打算起身。教官說:平常總叫你們讀書,你們要玩;現在放你們出來了,卻又在這邊裝氣質。教官將他手裡那塊石頭拿給我看,問著上面的圖案像不像台灣。附近的幾個同學看見教官在這裡,也拿著石頭過來,大夥兒就逗樂了起來。教官拍拍我的肩膀,往前一推,交代說等一下回去車上,他要檢查鞋子,哪個沒有沙的回去就倒楣了。我走到海邊,挑起幾個扁平的石頭,振臂甩了幾個水鏢,一個個漣漪,一個個散開,卻也一個個越連接越緊越密。

  抓起一把沙,就看著它一直洩下來,手裡也漸漸的空虛了起來。而下頭,也漸漸的堆起了一個尖尖的小丘。黃鶯鶯有一首歌叫做哭砂,很適合在這個場景唱,但是我唱不出來。我起來,甩了甩手,突然興起,想看看自己可以把沙子甩得多遠。抓起來,向前面振臂一揮,卻有陣風惡作劇的朝我臉上全抓回來,於是我頭髮裡也夾了,眼裡也進了,衣服褲子鞋子襪子全裝了沙子。我索性脫了上衣(我想在海邊,露兩點應該不犯法吧),拎著鞋子,抖了抖褲子,邁開腳步小心的(小心燒酒螺!)走到那涼亭似的瞭望台上,晾著不太熱的太陽,吹著不太涼的風。

  在海邊打赤膊的,不只我。似乎只要是男生,沒有理由不打赤膊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身邊通常都還有女伴。看海邊的儷影雙雙,其實我也一直很想帶她來的。可惜當時年紀小,沒有駕照;有了駕照卻還是個路癡,去哪裡沒人帶路準到不了。再說她也沒辦法出門太久,也走不了太遠,所以盡晃都是那幾個地方,離不開老家。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帶她去,還有好多東西要給她看,還有好多話要跟她講,還有好多事想跟她分享。不過,現在就是我一個人在這裡,模仿著天地一沙鷗。分了手以後,一個人,似乎天涯海角都無所謂──反正哪裡都一樣,都是我。

  我坐在欄杆上,背倚著欄杆,看著海浪搖晃著所有滲透進她內部的東西。遠邊有雲,根據自然科學課本記載,這種雲叫做積雨雲,看到它很容易下雨的。海的下面,根據地理課本記載,極可能是澎湖金門馬祖,甚至是福建。而後面那對母女的對話,根據健康教育課本記載,她們正在對我產生不正確的第一印象。我回頭,看見母親正牽著女孩的手,嘴裡不知道嘟噥著什麼,小女孩仍不時回頭指著我,而母親,則加速、用力的將女孩拉離開這個危險區域。我順著她頭上冒出來的烏雲往上瞭望,那一片烏雲就這麼一直往上延伸,以致於整個天空都跟著暗沉了起來。爲免天晚路迷之虞,我套上衣服,將沙子、寄居蟹,和妳,都找了個沙坑放著,等著海風吹逝,或者海水來潮,或者──

  到我不小心忘掉時,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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